最近一个死去的记忆，以颠覆性的方式，重新回到了我的世界：
上岛咖啡。
不好意思暴露了年龄，大概只有特定年纪的人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所指：玲珑作响的爵士乐、古典欧风卡座、搭配黄铜酒精灯咕嘟冒泡的虹吸壶、影视剧里上流阶层男女主角同款的黑椒牛排意大利面、西多士、杂果圣代……我还记得第一次约会，省吃俭用揣着两张百元大钞才敢进店。当年卡座对面的容颜如今早已模糊不清，但初次使用刀叉的局促还历历在目。
在那个只能从亦舒、安妮宝贝中了解浮华世界模样的时代，上岛咖啡可能是最够得着的洋气。而后随着阅历与脚步，我的生活开始充斥星巴克，蓝瓶子和精品手冲，上岛咖啡如年轻时一场不大体面的记忆，被尘封到角落，直到最近：
“上岛咖啡，美味中餐，棋牌娱乐”
社交媒体偶遇的一张照片，让我差点把口中的咖啡喷出来。食物装盛在“上岛咖啡”字样的碟子里，农家乐设计风格的菜单，展示着农家土鸡和清蒸鲈鱼等菜品，再细看，还有酸辣汤、小龙虾等在我曾熟悉的餐盘和环境里闪闪发光。网络点评上说，这里可以边喝虹吸咖啡边吃农家菜，边吃披萨边搓麻将，楼下提供儿童乐园，楼上有会议室，价格合适不说，口味甚至也“相当不错”。
灵魂的某个地方仿佛被刺刀击中，带着几分不解的困惑。时隔15年，我决定再次踏入上岛咖啡的大门。
我去的这家店位于北京劲松，在一座安静的写字楼里。钢筋水泥中，十多年来没有变更的亮黄色“上岛咖啡”招牌依旧抢眼。
还是老配方的红木卡座，半人高的不透明花式玻璃，用玻璃紧紧压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。老式磨豆器、虹吸咖啡壶被束之高阁，旁边还有陶瓷玩偶——确认过眼神，是千禧年代流行的风格。上座率也不低，工作日五点，这里几乎坐满了谈生意的中年大叔，对电脑打字的上班族，还有几位穿着讲究、低头搅拌着咖啡聊着天的阿姨闺蜜。
20年前的画面，20年前的人，时光仿佛定格在了千禧年，只有大家脸上流失的胶原蛋白和发量，以及桌上“扫码点单”的告示，让我知道自己还身处在被互联网统治的2024年。
电子菜单依旧保留着几分“城中贵公子”的作派，一杯咖啡38元，一杯水果茶35；有趣的是，黑椒牛柳饭和红烧牛肉面也是一模一样的价格！带着五分念旧、五分好奇，我快速下单了水果茶、松饼以及售价98块钱的比利时皇家咖啡——毕竟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口袋里勉强省出2张百元大钞的穷孩子。我甚至忍不住把网友们评价最高的“美味中餐”一起点了：酸辣土豆丝、香辣羊排、贵州牛肉粉…
十分钟后，苹果鲜橙满满当当的水果茶被端上来，入口熟悉的香精果酱味，让时光瞬间回归21岁；皇家咖啡也是记忆里那个满满古典仪式感：无比复杂的黄铜式虹吸壶，自带天平杠杆、真空栓，用可以定时的酒精灯加热。咕嘟之后，咖啡流出，香是真的香，只是过度烘焙的咖啡豆，带着焦炭和烟灰的味道，已经无法适应与时俱进的舌头。
然而20分钟后端上来的中餐，却是突破了我认知的好吃。58块一份的香辣羊排，一口吃得出是新鲜羊肉煨炖到位，汁水还能从纹理里渗出来；贵州牛肉粉，其实是标准台湾红烧牛肉汤底，面条换成米粉，古早的台湾风味已经很久没有遇见；荷叶腊味饭，做法老派地勾了芡，附带一颗煎得很老的荷包蛋，虽然卖相不算尚佳，但能确认是预制菜做不出的现炒模样。
太神奇了！皇家咖啡与香辣羊排齐飞，红木格子桌布卡座与北京CBD共舞，各种冲突要素在上岛咖啡齐聚，对立到极致反而有种无比和谐的玩味感。
这里的饮品价格远超普通连锁精品咖啡店，被时光封存的老味道，也让你说不准是好或坏，仿佛老上海们狂热追求的白脱奶油，年轻一代却嫌弃它腻得慌。但作为西式简餐套餐先行者，这里如今的“美味中餐”不仅自带满溢出来的地道滋味，还拥有着大城市里难寻的奇高性价比，在北京CBD周边，一煲满满当当的红烧羊排只要58元，很难说，上岛如今不是一个宝藏“餐厅”。
上岛咖啡，无数国人的西餐启蒙，咖啡加简餐的模式，也第一次让我们知道什么是精英商务风范。高峰时期全国超过3000家分店就是力证，在很长一段时间，上岛两个字，代表着不少人理想生活应该有的模样。
它本是日本品牌，由商人陈文敏于1968年率先引进台湾地区。那时咖啡在台湾还是权贵阶层的享乐之物，上岛也因时而为，跟风走起了高端定位——欧风古典装修配虹吸壶就是这么来的。然而一直到1997年，上岛在台湾也不过20几家连锁店，并不算作出一番大成就。
1997，香港回归，陈文敏把目光转向大陆。他先通过商标权操作，让大陆的上岛品牌与台湾省、日本国的上岛品牌脱离关系，又找了7位股东在海南开了第一家店。大理石圆拱门与欧式纹章logo，柔软又宽敞的沙发，雪白瓷器咖啡杯搭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西餐食物，头顶还有贵气的水晶吊灯，小说里的贵族气质一下走进现实，让大陆人民进入咖啡馆，如同掉进了格调的温柔乡。
那是个咖啡馆市场近乎空白的时代，日常的商务洽谈空间和工作休闲空间，除了星级酒店大堂就几乎别无选择。一家洋气十足的咖啡馆，带着现磨咖啡的新理念与意大利面配黑椒牛排，没什么比这“触手可及的奢侈”更能满足消费需求了，短短几年内，上岛在大陆疯狂开店到上百家。
它的加盟模式很有趣，没有如今的“品牌调性”或者“中央厨房”供给，有意向的人只需要交钱买下“上岛”品牌使用权与咖啡套件，之后不管你你店开在哪，装修怎么搞，咖啡豆怎么选，做意大利面还是老北京炸酱面，都被允许。这种彻底放养的加盟模式，造就了一千家上岛咖啡，有一千种哈姆雷特的观感。
当然，放养式加盟并非顺利理想，整个千禧年开年，上岛也是不断面临内忧外患的品牌争议官司，最后总部直接“投降”——已经拿到上岛咖啡招牌的全国各门店想怎么搞随便吧，我不管了。
于是，“上岛咖啡·简餐”、“上岛咖啡·火锅”、“上岛咖啡·棋牌茶室”、“上岛咖啡·新派川湘菜”开始自我变革，主打“108一份的土鸡煲农家乐”，“正宗酸菜鱼”的上岛开始诞生。它们不仅为老式现磨咖啡配了植脂末，给小朋友保留了铁板通心粉，还为你那嘴挑的奶奶、难缠的领导准备了自动麻将桌和带投影仪的会议室。总之为了能生存，咖啡馆经营者什么十八般武艺都能上。
在电子营销话术满天的时代，这些自我变革的上岛加盟商，依靠最初投资时搭建的复古的感氛围，认真做熟悉家常菜的简单理念，以及细水长流不乱花钱投广告的思维，竟然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。我去的这家位于北京双井的上岛咖啡，就是2000年左右成立的老店。在如今内卷到机智的咖啡大战中，显得格外悠然自得。
20年弹指一挥，上岛咖啡在时代风雨里变换成长，我也何尝不是？
时代兜兜转转，潮流来了又散，我从20年前连刀叉怎么拿都不会的青涩小伙，变成了可以侃侃而谈咖啡风味轮是何物的中年人。我再也不羡慕或仰望的“西餐”的滋味，热气腾腾的中式小炒才能让我魂牵梦绕。游走世界多年，我深知每个饮食文化都有自己的特点，不用老跟着别人的文化跑，带自己喜欢的味道跑出去，才是真正的创意。
写字楼中心区的西餐馆们，也在这20年里，逐步褪去了来自西方的神秘光环。当星巴克每逢年节开卖粽子月饼，肯德基早餐最招人喜欢的是稀饭和豆浆，必胜客的小龙虾成为头牌，什么是洋气，什么是土气，也逐渐的模糊了边界。谁说热美式不能搭配油条？肠粉摊不能卖dirty？咖啡的本质也只是一款提神饮料，刀叉有时候不见得有筷子好使。
人们早已不再轻易相信西方食物更高贵这套说辞。大众肠胃喜好的饮食，才是能在大时代里活下来的饮食。格局打开，虹吸壶咖啡配香辣羊排牛腩饭不仅不掉价，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被广泛接纳的饮食潮流。与其说上岛咖啡是“死去的记忆”，或许更真实的说法是，它只是认真地持续地做好了自己能做的东西，也许对外看起来是不按牌理出牌，但凭借“好吃才是硬道理”的法则，在一次次的浪潮中活了下来，不断更新自己的定位。
如果回到二十年前问自己：20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模样？那个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什么招人笑话的我，大概再也想不到，20年后的我会穿着卫衣球鞋，轻松自如走入一家上岛咖啡，坦然拒绝服务员关于店里进口咖啡豆的安利，自在地点了一份麻辣羊排，并能吩咐服务员把白饭盛满一点。
昏黄的灯光，慵懒爵士乐，柔软的小羊皮沙发上，可以大声喊出“多给一碟辣椒酱”的一锅腊味煲仔饭，才是“成功人士”吃一顿饭的最自在模样。